汉末太平道 - 第83章 立夏之时,我等会登门拜访荀氏!
第83章 立夏之时,我等会登门拜访荀氏!
桃林下,颍川士人济济一堂。有德望长者讲述诗经,一众子弟各展文采,求点评以扬名。几位乡贤老人扶坐上首,要行乡饮酒礼,彰显士族德教。此时桃翩然,香气萦绕不绝,又有乐师鼓瑟吹笙,营造和乐融融之景。而仆役们送上酒水,在席间恭敬侍奉,无需士人亲自动手,只需安然坐享即可。这就是颍川文教的盛事,也同样是可以传扬天下、引为好谈的“文会”!
然而,从士族瑰丽的桃林下走来,来到官道的田埂旁,就能看到有些发黄的麦苗,发现今年旱灾的苗头。降雨不足、田地缺水,夏收减产甚至绝收,就像天际可怕的阴影,笼罩在农人们的心间。而一群农人打扮的乡间过客,就齐齐坐在田埂旁,很是沉默安静,半点也不喧哗。这种低调的秩序只能证明一点,那就是这群人的来历,并不简单。
荀彧姿态端正,稳步而来。他的视线扫过这群“乡间过客”,眉头微微扬起,脸上也若有所思。接着,他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,走到田埂边,隐约被围绕在中心的“老农”处。他看了眼老农边英气勃勃的少年,就面朝老农作揖行礼,邀请道。
“这位老丈,在下荀彧,字文若。今日陈太丘公举行文会,讲述德教,而顷刻有乡饮酒礼。老丈在此处旁听多时,是敦厚之长者。彧愿奉请登席,共论乡道,饮此礼酒!”
闻言,张承负面露警惕,盯着这位“王佐之才”的年轻士人,手已经摸到了短刀的刀柄上。以对方的敏锐,对太平道这一群精锐门徒,不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。而这种邀请,莫非是试探?
大贤良师张角伸出手,拍了拍小弟子的肩膀,示意不用担心。他面露温和的笑容,对年轻的荀彧道。
“我不过锄草食粟之人,不解士礼。荀君请我赴乡饮酒礼,入这士族盛会,乃为何事?”
听到这出乎意料的回复,荀彧怔了怔,脸上有惊异一闪而过。他默了默,再次揣测了会“老农”的身份,才恭敬道。
“乡饮酒,是古礼所传,行此礼以尊老、养德与教民。无论贵贱,哪怕是锄草食粟之人,只要年高德重,就可入席,居坐上首!而我等年轻子弟,当坐下首,为乡老们敬酒。以此,明长幼孝悌之序,敦亲睦尊长之谊,兴圣人之礼教,天下才能安宁有序!”
“噢!兴圣人之礼,安天下之宁,这确实是好事!但大道在心,不在筵席。易有大象,天地之交,草木发荣,不闻宴饮之声。礼若无德,何异画饼乎?”
老农抚髯而笑,摇头道。
“汝是个好人!然乡饮酒者,所谓尊古礼,今时却多是为了求名。尊老者,表其衣冠,奉入席间。席上歌钟,席下饥寒。朝廷腐败,郡县苛刻,天下灾疫四起,小民饥寒难活。而士子们饮酒聚会,空讲仁义,其实对天下的安宁无补啊!”
“?!”
听到这番话,荀彧浑身一震,脸上显出些动容。他抿着嘴,又仔细看了这气度不俗的老者一会,才再次低头行礼道。
“老丈之言,如疾风破窗,使彧知所未及。敢问尊姓大名?”
大贤良师张角笑而不答。他看了这风姿俊朗、有礼有节的荀氏嫡系子弟一会,才悠悠问道。
“我听说,荀慈明已经从汉水之滨回来,回了颍川?”
“?!”
这轻飘飘的一句,让年轻的荀彧神色微变。他强忍着心中的震动,勉强笑道。
“老丈从哪里听人说的传闻?家叔慈明公党锢在身,隐居山水乡野,许久都未曾回来了.”
“嗯。”
大贤良师张角看着年轻的荀彧,淡淡一笑。这一问本就无需对方出声回答,对方神色的些许变化,就是最清晰的答案。他捋了捋短髯,对旁边的弟子张承负道。
“承负,之前让你收好的那本书呢?拿一卷出来,给这位荀君看一眼。”
张承负点点头,从身后的背囊中,取出一卷小心收起的《京氏易》,递到荀彧的手中。而荀彧疑惑的看了两眼,就骤然睁大了眼睛,惊讶道。
“京氏易?京氏易竟然还有道统留下?!老丈您是京氏易的传人?!”
“嗯。”
大贤良师张角笑了笑,也不多言。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就写好的书信,递到荀彧的手里,郑重道。
“这是给你家大人的信。既然在这里遇到荀氏的嫡系子弟,也就免得我再派弟子,上门送信了。”
“眼下是谷雨,等到半月后的立夏,我会带弟子亲自上门,拜访颍阴荀氏!你家大人传承《费氏易》,正是世间少有的大儒之一。到时候,我愿与你家大人坐而论道,辩一辩我等传承的经书道统”
“此乃要事!还请缜密,勿要让此间的外人知晓!”
“啊坐而论道,辩论道统?!”
年轻的荀彧神色数变,最后变成一脸沉肃。他知晓这句话的分量,也知晓叔父对道统的看重。可以说,对荀氏这种“经学世家”来说,传承的经学道统,就是家族的根本!既然有同样传承的别家要来论道,那么哪怕还处在党锢不能见光的身份里,叔父也必然会出面相见!他绝不可能避而不应,让家学道统的声誉蒙羞!
“诺!我会把这封信,带给我家大人的!立夏之时,荀氏主庄将开正门,迎先生携弟子前来!”
知晓了这老者的“易学”传承后,荀彧立刻就换了称呼。而后,他庄重地又鞠躬行了一礼。大贤良师站着受了,又看了张承负一眼。
“.”
张承负默了默,也鞠躬作揖,替老师向荀彧还礼。双方行礼过后,荀彧就也不提邀请乡饮酒的事了。
《京氏易》是有名的经学传承,一度成为官学。只是后面各家道统相争,最是残酷。这一支逐渐衰落下去,朝中再也没了任官的传人,甚至听闻入了归隐的道门。要是把这老者邀请入席,那若是不表明身份,就难免会遭到“轻慢”。若是表明身份,则会让陈太丘公为难,倒不如就此告别。
“今日得见先生,彧不胜感佩。愿与先生他日再会,不拘朝堂,不限衣冠,聆听先生与叔父的高论!彧就此拜别了!”
言罢,荀彧把那封信件贴身收好,脸上神色如常,转身匆匆而去。而大贤良师张角望了数息,直到荀彧返回桃林下的士人中,也不知说了什么,把好奇的好友打发过去张角才捋着胡子,笑道问道。
“承负,你之前说荀氏有两位王佐之才,这一位可是其中之一?”
“是!老师。此人就是其一。”
“嗯,确实不像池中之物。颍川士族,多年轻才俊啊!”
田埂间,大贤良师张角有些感慨,张承负也垂目不语,深以为然。
太平道发展至今,面临的最大问题,就是有才干的文化人不多。这个时代的知识传承,始终牢牢掌握在世家大族手中。普通的寒门士人,连《诗经》都没有一套,勉强听得几篇,又无老师来讲解。这种文化上的垄断,非得广行学堂教导,用印刷术普及书籍,打破世家大族的文化霸权才行!这么看来,雕版印刷与标准楷体,需要尽快提上日程,早些寻访工匠准备了.
“乡饮酒礼!三拜,奏瑟歌,吹笙诗!工歌《鹿鸣》,乐《南陔》!”
古朴肃重的乐歌,从桃林下响起。乐工四人奏瑟,四人吹笙乐,又有数人唱工歌。工歌《鹿鸣》是唱的,源自晋悼公对叔孙豹的慰劳,是欢宴嘉宾之歌。乐《南陔》则是吹奏的,是没有词的诗经,又或者叫“笙诗”。在乡饮酒礼中,吃什么喝什么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上下的座位等级,是恭敬服从的尊长态度,是这种繁复的礼仪本身!
这种强化等级的礼仪,就是儒家在乡间建立的尊长秩序!这才是世家大族之所以为尊,而小民黔首之所以为卑的根由!世家大族治理天下,靠的可不是豪强手中的刀剑,而是他们掌握的这套“礼法”,以礼仪来明确尊卑贵贱的上下!
“坐祭,立饮!再祭,食脯醢!”
桃林下的主持者是名士陈太丘,自然一切都严格按照《仪礼》中的规制来。经过训练的仆役躬身前来,为每个士人的席位上,都送来一杯黍米酒、一份小碗的蘸酱肉干。一众颍川乡老与士族子弟,先是坐着告祭,饮下一杯新酿的黍米酒。然后,他们又告祭一次,与上首的陈太丘互相行礼后,这才小口的咀嚼起肉干来。
陈太丘一向以清贫出名,衣着简朴,德望深厚。这次乡饮酒礼,无论是酒还是肉干,都是用于仪式性的,分量都很少。这点分量,与世家子弟在家中的饮食完全无法相比,甚至都吃不饱,可以谈得上一句“清贫”!
只是在这灾害的年份,与那些劳碌终日、食不果腹、欲求一顿麦饭而不得的乡民相比,士族们的“清贫”,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了。像是在场的世家大族子弟,往往能一日三顿、饮食精细。他们不事劳作,无论是身材体态、牙齿样貌,都与普通的乡民一眼能看出明显的差别,就像是两支生而不同的族群
“走吧!陈太丘既然依照《礼仪》,那这场乡饮酒礼,必然会持续半日!在桃河畔,众多士人行乡饮酒礼,尊奉乡老于上首这传出去,也必然会是一件美谈,能让参与的士人都与有荣焉,有所留名的!而陈太丘的清贫德望,会再次为郡中知晓。他的人物点评,则会让一些子弟扶摇而上,从此名传天下.”
大贤良师张角笑着摇摇头,从田埂上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灰土。而张承负遥望着河边的士人盛礼,默了会,才开口问道。
“老师,这位陈太丘公,德名传播天下,为天下人所敬重!若是他一朝身死,前来祭典的人,怕是数以万计而在您看来,他是真正的有德之人,还是以德求名呢?”
听到这一句问话,大贤良师张角顿了顿,看了这较真的小弟子一眼,平静道。
“承负,天地有清气浊气之分,上清而下浊。士人有清流浊流之论,与宦族结交就是浊流。但天下事、天下人,从来都没有那么简单。我等居于上下之间,天清地浊杂混,人也是一样!所以,自身德行出众,和善于扬名、以德求名,两者并不违背!”
“这位陈太丘公一生清贫,出行一架牛车,身上从不穿华服,如同乡间农人。然而,这并不妨碍,许县陈氏因他而兴,因他而成为世家大族,成为许县的郡望大家!这种士林中的名望与清誉,本就是世家的臂助,是世家兴旺发达的根本。而对这位陈太丘公来说,只有这种近乎于完美的个人道德,才能帮助他以士族名士的身份,依然能与宦族保持联络,却不会被士林所指责抨击!”
“第二次党锢之前,中常侍张让的父亲去世,就葬在家乡颍川。而颍川名士为了划分界限,无任何一人到场,唯有陈太丘前去吊唁,全了张让的颜面。等到第二次党锢爆发,陈太丘凭着这份对张让的恩情,不仅保全了陈氏,还保下了几位颍川名士.这就是‘先见之明’的典故。”
“而眼下,这位陈太丘公举行文会,又邀请了不少党锢的党人之后。若是按你之前所说,只要我等举事,皇帝就会放开党锢这何尝又不是另一种‘先见’?所以,这可是位厉害的人物,每一步都能精准的踩中,从不犯错,从不会得罪任何一方,只会施加‘恩德’。就像眼下,这位陈太丘公,难道没有看见我等这群人吗?那位荀彧为何会前来邀请?但荀彧来了又回去,他心里就有数了,只是当做视而不见,避免在不清楚底细的情况下出错”
说完这些点评,大贤良师张角悠然一笑,与那上首的陈太丘公遥遥相对。两人都是同样的寒素出身,同样的名满天下,同样的交游士族与宦族之间.只是,两人最终的选择与结局,却截然不同,走着完全不同的道!
“承负,你无需怀疑。众人所视,天地不可欺瞒。这位陈太丘公的德行确实出众!他的言行无可挑剔,他确实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!”
“然而,在这样完美的个人品德背后,却只有一个问题:这位陈太丘公,他究竟站在哪一边?他所行的道,究竟要往哪里去,为了哪些人呢?他是为黔首百姓?还是为世家大族?又或者只为了陈氏家族本身?这天下涛涛的河水汹涌往前,士族与宦官提刀相争,黔首挣扎求活。只有站在石头上不动,才不会沾湿了脚,甚至落入水中.这位陈太丘公的站立处,真是很难让人看清啊!”
说完这番话后,大贤良师张角摇了摇头,对远处的陈太丘公遥遥拱手,而对方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。名满天下的两人,就这样相互别过。一位安坐河畔上首,桃簌簌,笙歌萦绕吹响,士族子弟饮酒告祭。而另一位穿着草鞋,大步向前,踩着田埂的泥土,信众子弟沉默跋涉。而颍水无言,从落的桃林间穿过,浇灌着干涸的麦田~~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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