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府皇帝改造指南 - 第95章
百官的惊恐并没有持续多久, 因为皇帝陛下立即展开了行动。丞相收到玺书后的第三日,天子就派使者召唤少府官员,命令少府监星夜兼程, 迅速抵达军营,到御前解释铜钱铸造中的巨大疏漏, 绝不得迟误半分。
这是非常不寻常的举动。少府掌管天下矿藏, 为铸币中出的差错负责也是应有之意。但往常皇帝责问九卿, 都是令其“赴廷尉”, 自己到廷尉去接受审讯, 很少有亲自下场,让人到御驾之前对质的——打破常理还在其次,最大的问题在于, 天子着意将廷尉摒除在外,是否已经暗含了对朝廷司法系统的不满?
一念及此, 惶惧莫可名状;而少府被召唤后不过数日, 天子又命人持中旨,谴责御史大夫张汤, 追究御史检察失责、敷衍渎职的种种罪过, 同样命他带齐御史府中的档案, 迅速赶至军中;当然,档案收集需要时间, 赶路也不太方便, 所以使者拿出另一道上谕, 让张汤的长子张安世先行一步,抵达御前, 听候差遣。
这封旨意一出,御史府内匍匐听令的众人无不色变——如果说先前问责的口谕还只是磨刀霍霍、寒光初现;那么后面调遣张安世的那道圣旨, 才是三九天一盆冰水浇透,冻得从内而外都要结出冰碴子来;真正是牙齿打颤,几乎立时站立不稳!
为什么要特意调遣张安世?因为不愿意在刀笔吏手上受辱,汉代高官被问罪“赴廷尉”,多半都会在下狱之前仗剑自杀,也是为家族留一个基本的体面。而皇帝先行控制住张安世,无疑是向张汤发出了生冷的警告——如果他敢自杀,那就让张家上下都去陪葬。
哼,想逃?!
允许自杀也是恩典,这个恩典也不是想有就有的。就如老登先前所说,在大事论定之后,皇权或许可以看在丞相的颜面上,格外赐公孙弘这个恩典;但区区一个御史大夫,却根本没有这个资格领受特例。而天子炮制他的手段,当然也就凌厉老辣,尽显老刘家的刻薄寡恩。
偌大的御史府寂静无声,连呼吸都听不到一点。拜伏前方的张汤缓缓起身,双手接过使者递交的上谕;而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,几乎做不出任何表情。他嗫嚅了一下嘴唇,看起来是想照惯例谢恩,但喉咙僵化如木,努力片刻之后,居然只能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。站立前方的使者也并不在意御史大夫的窘迫,他只是拱一拱手,道了一声得罪,随后就快步走向御史府大门,跳上骏马,要立刻向皇帝回报去了。
使者宣召后的第三日,誊抄好档案的御史大夫终于带上文件出发。因为有皇权森冷威严的警告在前,无论情绪和心境多么的恍惚沉痛、接近崩溃,张汤奔赴军营的行程都绝不敢慢了一步。他乘马一路奔驰,除了中途换马饮水稍做歇息以外,甚至都不能倒头睡上一觉。等到连夜赶至中军营帐,他两条大腿都已经被马背磨得鲜血淋漓,几乎浸透了衣服,以至于不得不在军中沐浴更衣,盘坐养神,等到稍稍恢复了一点气色之后,才递上奏章,请求面圣。
天子是在主将的营帐中召见的御史大夫,陪同在侧的自然是新立战功、尤蒙宠幸的大将军、霍侍中及诸位方士。因为职责所限,陪侍众人都不能在铸币案中公然发言,所以只能默默站立,袖手傍观而已。但就是这样的冷眼旁观,仍然有其惊心动魄、匪夷所思的莫大刺激。
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见过一点残酷的世面。但就算以他们的丰富经验,这一场会面仍然可以算得上是令人恻然。因为并非审判,亦非问罪,所以张汤连一开始自行请罪的机会都没有。可是,等到皇帝平静宣读过两句铸币案的因由之后,御史大夫就慢慢滑了下去,虽然在竭力尝试挣扎,却连以手撑地的力气都没有了,只能匍匐拜倒在地——不,与其说是匍匐,倒不如说是崩溃,整个人的□□、精神、乃至神魄仿佛都在一瞬间垮塌、崩盘、湮灭,只剩下一堆散架子一样的、仅剩呼吸和抽动的死肉。
真的,穆祺在各个时空混了如此之久,都从没有亲眼见证过如此形象、生动、惟妙惟肖的“绝望如死”的写照。呆滞失神、气息奄奄、抽搐颤抖,如此绝命之际,以血和墨的悲惨神色,哪怕穆祺先前与张汤并无深交,见之也不觉恻然生悯。
但可惜,他身边站着的是老登,而老登的心一向比生铁还要坚硬。他居高临下,冷冷打量着瘫软成一团的御史大夫,丝毫没有因为宠臣而降下什么额外的怜悯。相反,他逐次扫过张汤身上的冠服,直到看到丝帛礼服下一点灰白的内衬,才终于冷笑出声,他显然认出来了那点内衬的材质。
“麻布,囚服。”他轻声道:“连夜赶来,还特意在朝衣下面穿了一身囚服……怎么,是考虑到了晁错的前车之鉴么?”
当年宠臣晁错游说景帝削藩,逼出了吴楚七国之乱;景帝接受袁盎的建议,决定杀晁错以谢天下;而杀戮的方法,却是急躁刻深,大显大汉棋圣的刻薄风度——没有审判、没有辩驳,没有通知,直接就让人把晁错骗到东市,拖上刑台,腰斩处死;那时晁错猝不及防,被杀时身上甚至都还穿着官服。
所谓“朝衣腰斩于市”,汉帝之冷酷猜忌、翻脸不认,仅在此一例中就体现得淋漓尽致。而老登寥寥数语,则无异于是将张汤视为了另一个晁错——都是宠臣,都是贵幸,如今也都要“借人头一用”,来平息某些盛大的政治浪潮;而张汤自己,显然也有这样恐怖的预期,所以他才会特意在朝服下面穿一件囚衣,战栗面圣——就算真被现场拉出去腰斩,总还能将朝服从容脱下,换上囚衣,不至于落到晁错那样狼狈不堪、言之可悲的下场吧?
当然,这种自己为自己预备死局的做派,也是非常可惨、非常悲痛的。不过,老登此时却绝没有什么同情的雅兴。爱之欲其生,恨之欲其死,在欣赏张汤才干时,他可以一意孤行,大力拔擢,让他由一个小吏平步青云,跻身三公;但如今在他的任上出了大事,那过往的喜爱自然变为厌倦与烦躁,以至于看到这种战战兢兢、自备死事的事情,感受到的也只有不耐。
“做作!”他毫不留情面:“怎么,以为自己请死,就可以逃得活路吗?”
这一下连穆祺都略微有些不忍了:
“陛下何必——”
“说好听话是办不了事的。”老登冷声道:“就算现在好声好气,又于事何补?”
皇帝不是不可以对御史大夫表现一点怜悯;但怜悯之后呢?他动摇的士气该由谁来补啊?
汉法又不是擦屁股的废纸,侵犯到了军国体制的尊严,当然要有足够分量的人头来填坑。在这种铁一般的规律前,任何的挣扎、悲痛、求饶都只会让皇帝——两个都是——觉得厌烦。
当然了,老登的厌烦是形于神色,活皇帝的不快就要隐蔽太多了。他将军饷劣币案的情况寥寥列了一点,然后淡然反问:
“似此情形,御史大夫以为如何?”
能有如何呢?张汤趴了下来,大汗淋漓的额头触在地毯上,碰了一个浅淡的水印:
“……臣死罪。”
皇帝冷冷一哂,没有接这句废话——失察之责,当然该是死罪,又何须解释?——他只道:
“然后呢?”
然后什么?然后如何?张汤嘴唇开阖,既不敢出声询问,又实在已经被恐惧刺激得头脑麻木,反应不能。皇帝抬了抬眉,不能不再点一句:
“其他人呢?”
这一下终于明白了。张汤缓缓抬起头来,愕然的看着皇帝。这一句话再也明白不过了,皇帝陛下要株连的不只是一个御史大夫、一个少府,还要有更多的“其他人”。这是——这是一场大清算。
他又匍匐了下来:“臣愚钝,竟惶恐不知。”
“既然不知道,那就要查。”皇帝道:“你是御史大夫,这是你的职责。”
张汤的喉咙里抽动了一下,没有再说话。站在左近的穆祺却小声抽了一口凉气:
“‘你’让张汤去查人?”
“那咋了?”
穆祺圆瞪双眼,几乎不可思议:
“‘你’都要杀了张汤了,还要让他查案?”
拜托大哥你是不是有点离了大谱啊?!这合理吗?这合理吗?!
据说朱洪武清理空印案,杀到最后连官都不够用了,所以只好把判了刑的官员从牢里放出来,让他们上堂负责审案杀人,杀完后再往牢里一扔,全须全尾,堪称一条龙服务。不过,这样的传闻多半是后世胡乱编排的野史,皇帝干活金锄头,草台班子一锅烩,应该信不得多少。
但现在,穆祺不能不对以往的信念产生深深的怀疑了——事实证明,皇帝还真有可能搞出这种草台班子一样的魔幻操作!
让重犯去审重犯,让死人去审死人——是你疯了,还是这个世界疯了?
而且吧,野史小段子虽然荒谬,但底层逻辑还是清晰的。朱洪武的脾气生来就有点吝啬,说不定觉得与其扩招编制浪费银米,还不如让罪官废物利用,发挥发挥余热——反正不用再给钱。但问题在于,朱洪武计算那点俸禄也就算了,孝武皇帝这种挥霍无度的主顾,计较这一点做什么?
穆祺目瞪口呆,咬牙提醒:
“如果真这么搞,那张汤一个将死之人,你就不怕他——”
“无需害怕。”老登轻描淡写:“他的儿子张安世昨日就已经到了,现在就安置在偏帐中。”
——胡作非为会祸及家人,他绝不敢。
汉法可不是开玩笑的,上一个被清算的宠臣晁错,除了自己腰斩以外,父母妻子及同产无少长,都是个弃市的下场。而如今皇帝召唤张安世随侍,至少说明有意放张汤血亲一马——这就足以调动起张汤的积极性,全身心投入到调查中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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