晋末长剑 - 第1399章 清明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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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1399章 清明(下)
    细密如丝的雨渐渐停了,被浇灌过的松柏、细柳、草更显娇艳。
    邵勋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墓冢前,被雨水冲刷过的神道碑上字迹明晰——
    “夫闻璇枢运象,革故鼎新;乾元御极,承祧绍统。昔晋纲解纽,九域分崩,黔首涂炭,宗室阋墙。范阳王虓早薨于乱,遗孀卢氏茕茕靡托。帝膺天命,戡定八荒,悯其孤藐,嘉其淑德,特纳椒庭,授以修容之位。
    修容秉性贞静,蹈礼履仁。事朕惟勤,虔奉帷扆;训子以义,慈严兼济。楚王珪弱龄岐嶷,修容躬亲教抚,勖以忠孝,成其器宇。帝感其劬劳,恩遇日隆。
    呜呼!天道难谌,淑人易逝。神医药石,难驻芳魂。以贞明元年腊月二十日寝疾薨逝,春秋六十有一。
    修容之生也值阳九之厄,罹家国之变。幸沐圣朝之化,得托宫闱之安。其逝也,蒙天子之哀,获窀穸之宁。存殁哀荣,于斯为极。虽前尘若梦,而后福方长……”
    邵勋已经不记得碑文是太常寺哪个博士写的了,不过他看过后并无异议。
    正在修《晋书》的那帮人知道后,极为头大,这不穿帮了么?本来他们还打算春秋笔法,让人觉得晋范阳王妃卢氏与新朝修容卢氏并非同一人呢。现在好了,天子自己都不在意,他们又得重新修改。
    同时暗骂太常寺里有“反贼”,心怀故国。又或者谁家里被度田了,心气不顺,暗戳戳讥讽天子,虽然第一段已经美化了天子的行为。
    邵勋懒得想这些东西。
    咋了?纳个寡妇还这么多人叽叽歪歪?士女再嫁的不知凡几,怎么不说?
    此刻的他只静静立在墓前,轻轻抚摸着神道碑,追忆过往。
    邵珪面现哀色,不用他人帮忙,一个人捧来了巨大、沉重的香炉,然后投入名贵的香料及各色草艾。
    刘小禾缓步上前,往香炉中放了几本诗赋,多为她们寂寞时所书,甚至包括卢薰生前所作。
    青烟袅袅升起,慢慢笼罩了神道碑。
    “薰娘,上月我们又去七里河了……”刘小禾轻声说道。
    邵勋稍稍走远两步看着前方连绵起伏的山陵。
    不远处亦有青烟升起,那是王蕙晚在祭拜她的母亲司马脩袆。
    驸马徐铉似乎也在。这并不奇怪,陆浑山南边就是广成泽的外缘,徐铉四年前出任广成苑令,平日里小夫妻二人就住在那边,他过来很正常。
    耳畔传来阵阵哭泣,邵勋收回目光,却见獾郎跪在墓前,痛哭失声。
    刘小禾亦不停地抹眼泪,脸色愈发苍白了。
    裴灵雁轻轻将她扶起,轻声安慰着。
    邵勋看着在风中摇曳的松柏,暗叹一声。他是父亲,又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?
    就为了流华院的那一碗水引饼,就为了月光下的恩爱欢愉,就为了三十年的陪伴,他什么都可以原谅。
    许久之后,风吹散了最后一丝青烟。
    娇小的云雀落在枝头,歪着脑袋。叽叽喳喳一阵后,振翅而飞,投向西天。
    邵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,让他起身。
    獾郎失魂落魄地站起。
    “在许昌住得惯吗?”邵勋问道。
    “还好。”
    “回洛阳住一阵子吧,免得阿爷时常惦念。”
    “好。”
    “你也为人夫、为人父了。”邵勋又道:“父子之间,又有什么真正迈不过去的坎呢?你小的时候,阿爷陪着你娘,在广成泽的长堤上走了一个又一个来回。你在薰娘怀里,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,时常对我笑。你可能不记得了,阿爷到死都不会忘记的。你是我的孩儿,终究是我的孩儿,也一直会是我的孩儿。”
    说罢,转身慢慢离开了墓冢。
    这一次来过,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
    人啊,就是这么奇怪,明明近在咫尺,却甚少能见。
    或许,只有等到他走的那一天,长眠于陆浑山了,才能真正时常相见吧。
    ******
    既然来了陆浑山,没理由不去旁边的广成泽看一看。
    四月初十,邵勋来到了标志性的建筑永嘉仓城前。
    此城历经数次修缮、扩建,主仓城可储粮百余万斛,附近还有几个小卫城,各自存放数十万不等的粮食、干草、肉脯、干酪甚至酒。
    邵勋只略略看了看,勉励几句后,便来到了广成宫翠囿住下,召见徐铉、王蕙晚夫妇二人。
    会面的形式比较宽松,以家常晚宴的形式。
    蕙晚从小跟娘长大,姓王,对自己也不是很亲近,什么要求都不提,让他很是无奈。
    偶尔让符宝去看望她,也总是说什么都不缺,够了。
    没办法之下,邵勋只能给驸马升官。
    昨天刚刚下旨,以徐铉为正六品左骁骑卫长史——广成苑令一职则交给新晋驸马温毅。
    徐铉很是高兴,夫以妻贵这种事情,他已经习惯了。
    不过王蕙晚却请求仍住在广成泽,因为她习惯了。
    邵勋本来不同意的,但女儿难得提要求,纠结之下还是答应了——早知道不给驸马升官了。
    “留在这里侍弄草草,真是你所愿?”邵勋问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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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嗯。”王蕙晚轻轻应了一声,道:“去岁见少府种出来的白桃,很是甜美,我便开始着手。念柳见我喜欢罽,还联络相熟的胡商,送我二十只胡羊,就养在宿羽宫外。终日对着果和牛羊,女儿觉得很自在。”
    “念柳来过这里?”
    “嗯,来过两次。”王蕙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;“说来看看阿妹,送了我不少西域奇物。”
    邵勋有些感慨,老三这孩子,心地是真不错。
    如果……或许他就不用这么折腾了。
    他很快压下了内心的想法,问道:“你难道要养羊纺毛?”
    王蕙晚点了点头,道:“就是自己养着玩。”
    “好吧。”邵勋点了点头。
    “陛下今日又上山了?”王蕙晚问道。
    邵勋看着她不说话。
    徐铉一见,借故离开了。
    “阿爷,你上山了?”王蕙晚低着头,又问了一遍。
    邵勋这才点了点头,道:“和裴贵嫔一起上的山,看望下你母亲,和她说说话。”
    在已经成年的几个女儿中,王蕙晚大概是最腼腆、最有道德感的一个了,她的自我认知大概也很矛盾,纠结不已。
    越是如此,邵勋越是心疼。
    毕竟是他做的孽,女儿是无辜的。他最希望看到的事情,大概就是王蕙晚很自然地喊他父亲,不要他提醒,然后对他亲近。
    “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邵勋又道:“你是我的女儿,没人能欺负你。只要我在一天——”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叹了口气,没再说下去。
    “阿爷。”王蕙晚抬起头,看着邵勋,认真地说道:“母亲走之前,你一直陪在她身边。从那时候起……”
    王蕙晚也没有说下去,但邵勋听懂了,很是高兴。
    清明之行,收获还是不小的。
    四月十一日,临离开之前,他特意看了看羊氏名下的广成泽垛田。
    最初的育秧、插秧技术就是在此诞生的,很多农人已经被抽调去了南方,徐州也发了一批,而今留在这里的人不多了。
    听闻广成稻已被广泛引种到荆州后,他满意地点了点头,下令给剩下的不到二百户人发放赏赐,一户二匹绢,勉励其继续培育新稻种。
    四月十六日,邵勋返回了洛阳。
    第二日,将老七、老八、老九、老十喊了过来,分别授予其鹿子、上林、左国、燕山四苑令,毕竟老在家闲着不是事,还是得找点正经事做做。
    四人离去时,邵勋将吴公邵雍留了下来,吩咐道:“出发之前,给你三兄押运一批财货。”
    “阿爷是我要带兵吗?”邵雍问道。
    “右骁骑卫会出动一千二百骑随行,还有新募的左右飞龙卫府兵余丁千人,一起押运。”
    “运往何处?”
    “灵洲县。”
    “好。”邵雍一边答应,一边琢磨着该怎么让自家的买卖收摊。
    “路上当心点。”邵勋忍不住嘱咐道:“经长安时,诸葛恢会派一部分兵马随行,应无大碍,但别掉以轻心。”
    “知道了。”邵雍点头道。
    “无事了,回去吧。”邵勋摆了摆手,说道。
    邵雍行礼告退。
    邵勋则来到他惯看的舆图旁,目光逡巡不定。
    儿子们都派出去了,各有职差。
    这个天下,并不完全如他所愿,但始终在一步步变好,这就足够了。
    邵勋的手指在日渐扩大的疆域图上划来划去,飞过山峦,越过平原,跨过沙漠最后停留在了某个所在——那是他现阶段最关心的地方。
    仿佛心有灵犀般,已经抵达朔州的赵王邵勖站在卑移山上,同样在眺望东南。
    时已暮春,山上冰雪融化,汇成一道道溪流,向西流入了广阔的沙碛之中,默默滋润着今春第一批返青的牧草。
    而在山的东侧,大河气势雄浑,蜿蜒北上,遇到阴山时才不情不愿地拐了个弯,折而向东。
    与此同时,他手中拿着一封信,那是沈家族人从武威出发,去了一趟高昌后,带回来的会稽虞氏、句容许氏的书信。
    信中提到他们学着当地人,利用冰山融水耕作之余,开挖地下井渠。种种苦不堪言,几乎溢出信纸。
    收起书信后,邵勖下了山,道:“走,见见客人。”
    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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